
一
1839年,民族英雄林则徐在广东虎门烧鸦片,断了英国人的财路。英国以此为借口发动第一次鸦片战争。清朝道光皇帝为了讨好英国,降罪于林则徐,把他发配到新疆伊犁。
林则徐心有不甘,但圣旨到达的第二天就出发。沿途走走停停到了西安,一路写字、生病、记日记,还顺便帮朋友救水灾。从西安出发又三个月后才到指定地点报到。据说,他所到之处均受到当地地方官员、百姓的盛大而低调的欢迎。用现在的话说,就说是晚餐公务接待没有酒,但是第二场个人夜宵经常被灌翻。
一方面被热情款待,另一方面大美新疆他是第一次来。林则徐兴致很高,路上写了大量日记,记载新疆风土人情。期间,他路过现在昌吉州辖下的玛纳斯县,写道“又二十里塔西河,此地民风甚盛,闽中漳(漳州)、泉(泉州)在此耕种者数百家,皆遣犯子嗣。近来闽粤发遣之人也多分配于此,因在店中为食而行。”

远离万里之外的福建老家,尽管是面对犯人之后,但听到乡音,看到老乡,自然亲切。所以,他在玛纳斯县城住了两晚,写了两篇日记,还买了些大米和豆子。
好不容易终于到了伊犁,已是冬天,下了雪。伊犁将军派人迎接、请他吃饭,还送来了木炭。
在清朝,乌鲁木齐只是个叫迪化的三线小城市。伊犁是新疆的中心,所以新疆的首府驻在伊犁的惠远城。清朝管辖新疆的最高行政机构是伊犁将军府,长官称伊犁将军,必须由皇族或者八旗子弟亲贵担任,地位显赫。电视剧《珍缳传》中,华妃动不动就显摆:伊犁将军又给宫里送来了哈密瓜。她从不说福建送来一筐海鲜,可见伊犁将军和皇帝关系多么密切。
林则徐在新疆呆了近三年,干了四件大事。我前书有讲,不再细说。两大实事就是堪定中俄边界,少了许多国际冲突;兴修水利,开凿“林公井”,发展基础农业改善民生。
伊犁州南边的霍城县,有一个很出名的内陆淡水湖-赛里木湖。导游说这是“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”。湖面海拔2071米,东西长30公里,南北宽25公里,面积453平方公里,蓄水量达210亿立方米,湖水清澈透底,透明度达12米,每年吸引众多的游客前来观光。
赛里木湖其实是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管辖。只不过伊犁州名气大,旅游的人去了伊犁的霍尔果斯、举世闻名的果子沟大桥,再到桥旁边的赛里木湖,造成了赛里木湖是伊犁境内的假象。
我一直很疑惑的是,赛里木湖为啥叫这个名字?
“赛里木”有什么特别的含义?我遍问了身边懂得维吾尔语、哈萨克语、蒙古语的朋友,均没有答案。他们说,就是个普通的名字吧,既然从前大家都这么叫,就都这么叫开了。
史料记载,当年成吉思汗统率二十万大军,饮马色特库尔湖(今赛里木湖)。也就是说,赛里木湖的名字不会早于元代。1943年民国《博乐志》载:“昔尝有闽人善泅者,欲探其渊,入水数武即返。言水下有呼吸,人不能往,竟无能测其深也”。说是赛里木湖有水怪,当然我的注意点不在水怪,而是“昔尝有闽人”。由此推断,赛里木湖的叫法在明清形成,之间有福建人而且是会游泳的福建人(新来的)在这里至少呆了一段很长时间。当时湖还没有开发旅游,福建人去哪干嘛?如果是旅游,怎么会有时间下湖游泳呢?
我想,既然新疆本地人不知道赛里木的含义,而我也没机会去伊犁认真考证,那我只好展开想象给它个合理的解释了。
林则徐治水三年,一定打过赛里木湖的主意。因为很早以前,赛里木湖还不叫赛里木湖的时候,传说水里就有湖怪。他在日记中记录道“土人云:海中有神物如青羊,见则雨雹。水亦不可饮,饮则手足疲软,意雪水性寒故尔。”
他见到那么大的湖那么多的水,自然想开渠耕种。但是本地人不会治水,于是他想起了玛纳斯,并从那边调来大量的福建籍劳工-玛纳斯一带福建犯人的后裔,组建了“福建水利工程突击队”。
这帮福建人,离开新疆有些日子了,平常在新疆见到的无非小河小鱼塘。一看那湖水,无比震撼。禁不住说了家乡的口头蝉:赛里木,湖真大!相当于北方话:哇擦,湖真大!
前面说过,早在元朝之前这个湖是有名字的,叫色特库尔湖。但是名字太拗口,这帮福建人记不住,那干脆就叫“赛里木湖”好了。通俗易懂易记还形象。
工程队被林则徐留下来挖渠引水,现在赛里木湖边仍存有高山引水工程遗址。后来,赛里木湖被旅游开发保护,工程就废弃了。久而久之,赛里木湖的名字,叫起来琅琅上口,于是就被接受了吧。福建人吃苦耐劳,到哪里都能活下来,我的猜测是,今天的赛里木湖周边,应该有福建工程队的后代。
林则徐的日记,写得平实,大都是记事,没有心得体会,也看不到牢骚话。我唯一看到有句不满的,就是他路过木垒县色皮口写的一副对联“天山古雪成秋水,青史凭谁论是非”。大体意思就是我干我的,别的让历史去评价。可见林则徐是个有涵养的、很阳光的老公务员。
林则徐作为一个罪官,被朝廷剥夺了二品顶戴,就是一介草民。而伊犁将军布彦泰是八旗子弟,武将正一品顶戴。林则徐到疆后,不但没有被轻慢,伊犁将军还给权给人给钱,让林则徐发挥才能、放手大干,给了他施展才华的空间。在三年的新疆工作中,他勘查边界、兴修水利,保境卫土、促进民生。可见伊犁将军心胸开阔,善于识人用人。不过,伊犁将军某种程度上违背朝廷旨意,亦是不讲政治的表现。

二
林则徐在新疆玛纳斯的日记引起一位法律学者的好奇,他托我帮找几个清朝福建犯人的后代,希望专程来新疆一趟,听听他们先辈被大清律法处置的故事。当然,这将是一件很尴尬的采访,不过我也很好奇,就发动朋友圈里的人帮我找。
事有凑巧,一位在新疆开厂的福建商人,正好多年前就认识玛纳斯的清朝福建籍人,在他厂里干过零工。他给了我那人的电话和名字,姓付。不过,老付已不住在林则徐说的塔西河乡,而是玛纳斯县的凉州户镇。
我给老付打了个电话,他显得很热情。但是他不会说福建话了。他大体知道了我的来意,欢迎我去玛纳斯看他。
玛纳斯县离昌吉100公里,凉州户镇正好在高速边上,离得就更近些。
周末起得比较晚,刮了点风,天气有些回暖。我午饭和早饭一起吃了,正好有空,就想起了老付,便给他电话。他说好好好,在凉州户镇政府门口的对面路边等我。
车程一个多小时,我们找到凉州镇政府的时候,远远的就看到对面有个穿中袄的老人,东张西望的。走去一问果然是他。
老付个子不高,身材微胖,黝黑皮肤,花白眉毛,看不出年纪,但五官长相和福建农民不太一样。
我问他,这是个风口,怎么不去政府门口等,那边有太阳暖和。他嘿嘿的笑:保安会赶人。
午饭时间过了,晚饭又太早。我说我们去喝点东西吧。可是镇上没有茶馆也没有咖啡店。老付说,去我家吧,不远。
他上了车,指指点点,带我们进了一个村子。新疆人的“不远”,大概就是10公里。
一个很大的院子。和我在木垒县看到的房子不同的是,这是个汉族农民自建的北方风格的房子,很旧,但外墙贴了瓷砖。风有点大,门口的春联只剩左半边。
家里没有其他人。老付说老伴前年走了,娃们都下地弄棉花去了。
他给我倒了杯水,带我看了看房子,就开始了我们的聊天。
他缓缓说:我65岁,从祖上来新疆,我是第6代了。小时候我父亲告诉我,祖上是乾隆年间发配到新疆的。祖上是福建漳州府的大官,因为抄公文连写了很多“明”字,左边那个“日”,没写成“四”,结果被人告发,说是犯上。乾隆年间来的新疆,算我孙子8代人,就再没回去福建。 我很好奇。清朝中期文字狱早有所闻,忌讳“明”字,但是明字左边有很多写法,元朝前就有把“日”写成“囧”、“四”、“目”、“日”。雍正、乾隆不让写“日”字的“明”。想不到眼前这老人的祖宗居然是大清文字狱的受害者。心想这真是那位法律学者的很好案例。
我问:你有祖上的档案资料可以考证吗?比如犯罪文书什么的。 他摇摇头,都被祖上清掉了,我祖上其实姓傅,师傅的傅,后来就改成了这个付。他叫什么名字,我父亲也没和我说过,只记得爷爷叫付万良,新疆和平解放那年过世的。这块地是爷爷手上解放前买下来的,爷爷小时候就住在上面的塔西河。
我问他,那家里有没有一些有历史价值的老古物?比如旧书什么的。 他摇摇头,没有,几代人搬家,前些年娃结婚整房子,旧东西都扔了。
说起搬家,我就想起自己其实也没保管好自己的东西。福建上杭农村老家旧房子1998年被洪水淹没,父母空着手出家门,我上大学前的东西包括高中毕业证书、同学照片、老课本、读过的旧书全部没了。大学毕业到福州又搬了3次家,大学以来收集的发了我文章的报纸杂志、和同学的书信、一些老照片,也都全部找不到了。
想来,自己认为很重要的东西,别人眼里就是垃圾。扔了也正常,谁让自己不操心不爱护呢? 一个普通人几十年的记忆都是如此,想让眼前这个老人找5代人的东西,谈何容易。
我问他,印象中有福建亲人来新疆找你们吗? 他笑笑,不可能了,我祖上犯案,丢了面子,没人会找我们的。就是真的找,我们改了姓,也找不到。
我说,你祖上犯的是清朝的案子,清朝都被推翻了,现在已经是新国家了。 他说,是是是,感谢共产党推翻了封建社会,为我们老付家报了仇。说完自己也笑了。 我也笑着说,穷在闹市无人识,富在山中有远亲。如果你是个大老板,说不定就有很多人来认亲了。 他嘿嘿嘿笑,挠了挠头。
我问:你会说福建话吗? 他嘿嘿笑摇头,不会。爷爷去世时我才两岁,小时候没听过爷爷骂人,到了父亲这一辈,琢磨周围的人听不懂,所以我们都说本地话,骂人也是本地话。
我问,你还认识其他福建人的后代吗? 他说,有几个农民,还在塔西河,我可以给你介绍。
我说好,那你会不会做福建菜? 他又笑着摇摇头,说不会,弄的都是本地菜,拉条子也会。 我想起来,他祖上是个犯事的大官,怎么会下厨呢?也不可能带来厨子,自然就传不下福建菜了,再说这里闽菜食材也不好找。
说到做菜,他站起来说,不早了我去给你弄饭吃,今天不知道你要来,也没准备。娃们晚上不回来。 他说得有些歉意,又很坚决的去厨房。 我看时间是6:00,还早。也没有留下吃饭的想法,就拦住了他。加上自己也没带个礼物,不好意思留下混饭,希望聊一会就返回了。 我起身告辞,走到门口,太阳已经躲入云层,黄昏的北风中寒意阵阵。 他拉住了我,迟疑了片刻,轻声的问:我知道你是老家来援疆的“大”干部,能不能帮我把户口迁回福建去?
我心底一动,想想这实在是我办不到的事。问他,为什么想回福建?
他看我回应他,眼里一下就放了光:叶落归根,听爷爷和我父亲好几次都说,要想办法回福建老家,我们就是福建人啊。如果可以帮我找到福建亲人最好,不过,没什么线索真的很难找到。他摇了摇头说,是有点难。
我说,是啊,找不到亲人,那你以什么理由迁回福建呢?不过,好像在福建有的地方买房子可以带户口。
他有些尴尬,搓着手叹口气说,口里(注:内地的意思)房子都很贵,咱买不起。唉,要是能找到亲人就好了。
我本想说,现在社会亲兄弟都不太可能帮你买房,别说超过五代的亲戚了。但又怕他伤心,就笑笑对他说:新疆挺好的啊,现在国家还鼓励内地人迁到新疆来。再说你们在这也习惯了,有机会回漳州去看看就好,也算圆了你祖上的心愿。
他深深叹了口气,老泪纵横,眼神里充满了失望。
无言的沉默。我说,我先回了,有机会再来看你。
他一直送我到村口。天色微暗,北风稍寒。我上了车,仍看到黑色而孤独的人影远远地挥手,直到车轮卷起的黄叶连同尘土把他淹没。
海外的游子想回中国,国内的游子盼归老家。这就是中国每一个普通老人的家国情怀,正是“此道简且安,古来家国同”。
车上,我给朋友发了短信:刚去了老付家,已隔了6代,没什么实质性的物件和回忆,不必大老远来新疆了。想想自己也毫无能力帮助老付,也许他终归老死在异乡。心底感到一丝凉意,我删了老付的手机号。
返程的车子又路过凉州户镇政府门口,看着一晃而过的“玛纳斯县凉州户镇人民政府”的招牌。
我想,这么冷的天,这地方为啥要用“凉”字呢?
2019.10.24新疆昌吉

(本图与文无关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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